過去篇-狄隼初上船之自述
失控的淚水在心中滑落,無論悲傷還是憤怒的情緒都試圖制止這種脫序的行為,但在事情發生時,我卻全都聽不到、看不到,即便雙手染滿鮮血,也渾然不覺……
那天的天氣跟以往沒多大差別,是個大晴天。空蕩蕩的碼頭也跟以往一樣……在發生了那件事後,只剩下我一個人望著偌大的海面發呆。
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什麼好逗留,不過觀光郵輪和漁船早就不再此靠岸,所以我只把希望寄託在時刻表上唯一記載目的地不同的那艘船上,就算上頭特別註明著「危險」和「禁地」兩詞,我也沒絲毫退卻之意,反而覺得正合我意。
我渴望強者,渴望到快要抑止不住顫抖。
在遙遠的北方肯定能有我的去處吧?我不確定地想著。然後那艘讓我朝思暮想的大船悄然出現在視線所及之地。
「給我一張到北方的船票。」我雖有些緊張,但仍是很堅定地說道。
「喔……來了一個斯文小弟啊……」滿臉鬍渣的大叔邊點燃雪茄、邊悻悻然地說道。然而,到了下一秒,他竟一副被針刺到的樣子,突然大叫著,「喂,你這小子是小孩吧?」
「誰是小孩啊?」我不禁大聲抗議道。想想我也已經十六歲了,怎麼可能再接受小孩的稱呼?
「你有成年嗎?」大叔一臉奇怪地打量我。
「有規定未成年不能上船嗎?」我狠狠的瞪一眼回去。
「是沒有啦……」
「我睡哪?」
拎著被當作行李袋的背包,我瞥過腰間懸掛的劍,確認它的存在,以等待大叔的回答,但最先傳遞過來的聲音卻不是他的回答,而是來自另一位大叔──沙薩亞,幾乎是在第一次見面,我們就開始蘊讓未來的不共戴天之仇。
「拉魯,你這船長真沒有權威啊!居然被一個毛頭小子壓得死死的!」沙薩亞百般聊賴的倚靠在欄杆,右手食指在上頭敲打出節奏。
「誰跟你是毛頭小子?」被說一次可以糾正,第二次就是找我麻煩,於是我火大起來。
「什麼?你敢說老子是毛頭小子?」
沙薩亞握緊拳頭,一副想打架的樣子,我也把背包放在地上,右手置於劍柄之上。
「你想打架,我奉陪到底!」
「喂,兩位,請視我這個船長存在,好嗎?放下武器,拳頭也算,快點!」拉魯無奈地說道。
「笨蛋拉魯,你沒看到這混小子剛上船就這副德性了,以後還得了!」
「沙薩亞,別鬧了,好不容易有生意的。搞不好這地方就只有這小子了,別害我虧本啊……」
「你哪時候認真算過了?每次錢還不是亂收!」
「別毀了我的形象啊!」
看兩人爭論不休的樣子,一陣疲憊感突然湧了上來,我這才想起這幾天為了等這艘往北方的船,幾乎沒有睡覺,也許在等待強者出現前,得去好好補一下眠了。
「我要……」
「船艙那邊,沒有人的房間都可以住,記得在外面留下有人住的訊息!」
聽到拉魯在我還沒說完話之前,就瞭解我的意圖,令我有些驚訝,但我依然沒多說什麼地逕自走去……無論沙薩亞在後頭不斷大吼大叫,還一直向拉魯提出不能讓我上船的「提議」,可是他不明白的是──我絕不可以沒搭上這艘船,即使前方有洶湧大浪,也只會使我更雀躍、更奮力向前。
照著拉魯說的話,找到房間,完成一切麻煩事後,我坐在床沿,拔出劍,盯著雪白到發出寒光的劍身,在心中暗自下定決心。
在收回劍後,我躺在它的旁邊,還沒完全乾的頭髮雖然礙事,但阻擋不了我累積許久、深深的睡意,一躺下後,我便沉沉睡去。
就這樣整整睡了一天半。
等我再度醒來,已是夜色籠罩時。
我常在想,假使當初不是以這種方式醒來的話,事情就會不一樣了。但在當時,沒來得及讓我做出這種思考。
那時,一股殺氣如利刃般直撲而來,彷彿滲透進骨子般,逼得我著實一驚,反射性抓起旁邊的劍,甚至還來不及出鞘便讓它直接迎敵。
睜開眼,力道隨即加了上來,我用力支撐住不斷下壓、企圖割破我頸子的寒刀,簡直看見黑暗中閃著青光的寒氣,然而那力勁強大,是我從來沒碰過的,令我簡直使勁渾身力氣才逼退它,並趁著空檔轉身蹲在床邊,輕卻快速地抽出劍,企圖察覺黑暗中任何一個動靜。
接下來的攻勢卻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。
一感覺上方的空氣有騷動,我立刻移動腳步設法避開攻擊範圍,也改蹲姿為站姿,並穩住下盤,但沒時間讓我猶豫要怎麼迎戰了,下一波攻擊馬上就掃過來,我幾乎難以招架。
用劍勉強擋住對方正面而來的猛烈攻勢,在黑暗中,我努力運用之前學到的技巧,也試著聽聲辨位,然而即使知道對方在哪裡,還是很難猜測對方的攻擊會從哪來,於是,拚命盯著前方的我,一下便顯得氣喘吁吁,甚至在心中期待能有喊停的機會。
雖然看不清楚對手究竟是誰,可是與他不知何來的強大力勁正面交擊這麼久的情況下,我的手已經止不住顫抖,恐怕就要握不住劍了。
得想辦法脫離這種劣勢才行!
這想法一來,我便握緊劍柄,突然加快攻擊速度,反守為攻,而這招見效了。
對方似乎是嚇了一跳,有好幾個攻擊顯然亂了調,抓緊時機,我稍加力勁,逼得他不得不向後退幾步,隨即,我奔向房門,期待外頭的光明能為我破除這劣勢。
只可惜,我錯了。
在我滿腦子都是要逃出這間房間的念頭時,我忽略了許多的可能性,沒有查覺到周遭的氣氛非比尋常,等我發現的時候,已經來不及了。
灼熱的痛感在我背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,那感覺痛得讓我想大叫,但我還是迅速轉過身來擋住下一道攻擊,然而一轉身我就發覺事情不妙,因為就算我擋得住這一道攻擊,與之幾乎同時、從我轉身之後的後方來的攻擊,我仍是沒有辦法擋住,不管如何,都注定我將再次吸收一次攻擊。
北方果真是強者聚集地,也許我太高估自己的實力了,在這艘船上,或許就能夠……
既然都要承受攻擊了,倒不如就直接一點吧!
我悲哀地笑著,索性垂下雙手,從容地等待攻擊劃開我皮膚的瞬間。
這樣就能夠結束了吧?而且這不算自殺,我並沒有違反我的誓言,我是真的打不過他們……所以,已經可以了吧,大家?
感覺到刀劃開皮膚的刺痛感,我忍住反射神經不停催促我逃離的渴望,硬是將自己留在原地。
我想好好感覺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痛,那讓我再也見不到他們的痛,而且我想完成我的誓言,那最初的誓言……即使它已不再完整……
在痛覺瞬間爆發時,我竟對從自己身上噴灑出來的鮮血感到納悶,等到我看見站在我面前揮下刀的壯漢身上染著一大片殷紅時,我才發現燈已經打開了,而我……
「喂,這太過火了,會死人啊!」
後頭顯得吵嘈,看來人數還不少。
「我哪知道這小子……不過,就算死了也沒差吧?這種貨色,到了北方還不是一樣!不,到了北方會更慘啊!會死無喪生之地,哈哈!」
眼前的壯漢不在乎地笑著,那個笑臉看起來就好像……
把視線下移到壯漢的身上,那片殷紅鮮豔得好像有那裡不對勁,我半瞇著眼想看清楚,一股腥臭味卻濃郁到快令我窒息,不知道是不是失血過多的關係,眼前的那片紅竟模糊起來,然後漸漸擴大,直到把我視線所及之處都渲染成令人恐懼的鮮紅色為止。
感覺到右手顫抖的頻率,我無力地鬆開握劍的手,耳邊也傳來金屬落地的聲響……
我雙手用力抓著頭部,忍不住大叫著。
記憶像水庫洩洪般湧現,血色彷彿正支持著它,不管我張開或閉上雙眼,我「看到」的都是滿滿的血,止不住的鮮血不停地流出、不停地蔓延、不停地擴散開來!
不要!不要!
不要!
不要……
「這小子的眼睛顏色是不是變淡了?」
「開什麼玩笑?你眼花了吧?人的眼睛哪能說變色就變啊?」
不要……
低頭一看,血色悄悄退去,而我發現我的鞋沾染上如潑墨般的血漬,我想伸手抹去它,卻發現我的身體不聽使喚。
「狄隼……」微小的聲音從腳邊傳來。
趕緊轉移視線,我赫然發現有一隻手抓住了我的右腳踝,而它的主人是我再熟悉不過的。
「陽輝……你怎麼會……?」
「對不起……我果然還是不行啊……」血從他的嘴邊流出,身上佈滿慘不忍睹的刀傷。
「你別說話,我現在就去找醫生!」
「沒用的!」他鬆開手,使盡力氣想把身體從趴姿換成躺姿,見他那樣子,我連忙伸手去幫忙他。
「待在這裡……陪兄弟走完最後一程……不會做不到吧?」
「別說什麼最後一程!你不會死的!你要是死了的話……」
「聽我說!狄隼,我已經沒有剩下多少力氣了……」
淚水在眼眶裡打轉,我微微朝他點頭,頓時感到一陣鼻酸。
「對不起……要留下你一個人了……」
本來就沒抱多大的希望,但親耳聽見這個事實,還是讓我覺得心快碎光了。
原來大家真的都……既然這樣,那還有什麼理由能夠……
「你一定要好好地活……住手!你在做什麼?」
冰涼的觸感出現在頸子上,面對這樣的一個凶器,我非但不緊張,還加重了力道,讓那股灼熱感填補我此刻空虛的心,驅除深深的無力感……
「我只不過是遵從誓言而已,你不用擔心,我會陪你的……」我哀傷地笑著。
「住手!你要是敢這麼做的話,我就不當你是兄弟了!」
我訝異地盯著他,鬆開了劍,不忍地看他咳出血來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了……
「自殺……還算是……男子漢嗎?你要死……可以……得死在強者手上……要戰到……最後……」
他的聲音更虛弱了,再這樣下去,就……
「答……應我……」
我朝他點頭,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。
「不……不對……」
看著他的表情,幾乎是朝夕相處的默契,令我馬上就明白他要的是什麼,雖然我完全不想做出這種誓言,但我也只能這麼說出口。
「我發誓我絕不會自殺,會一直戰到最後!」
他滿意地露出笑容,嘴裡好像正說著什麼,可是,聲音實在太過細微,即使我把耳朵貼近,也無法聽見,只能看著他的唇形變化,最後,他緩緩地閉上雙眼,自私地走了……連帶著我的世界……一起……走了。
我的思緒徹底瓦解,只能悲痛地叫著,讓怒吼聲貫穿天際、讓淚水不聽使喚的潰堤。
閉上眼,血色再度把我的視線掩埋。
有無數的聲音在我心中響起。
要我明白什麼?要我認清那抹笑容是屬於那個人的?要我知道造成這場悲劇的人就在眼前,是嗎?
重新睜開眼的時候,我的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。
我要你血債血還!
「灰……灰色?」
眼前的男人吐出了不知所云的話,但我根本不在意那些,因為我只想送他去地獄而已。
沒錯,此刻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那名壯漢,我也不想深究那名壯漢究竟嚇得躲去哪了,我只需要知道,現在在我面前的就是那個令我厭惡、作噁,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、碎屍萬段的存在!
我清楚的記得他那狂妄且理所當然的笑──就藏在被風吹起的銀白色長髮之後的側臉上,彷彿完全沒有罪惡感的高傲深深刻在我腦海,令我對他憎恨的怒火徹底灼傷眼眸,更進一步的令恨意從心臟打入身體的每一個部位,就連我的頭髮、我的指甲都是憎恨之下的產物,而我的每一滴血液之所以存在,都是為了詛咒他的命運!
我發誓我絕對會親手殺了他,就算殺不了他,我也會下到地獄去算清這筆帳!
我伸手拾起劍,怒視著那殘存的笑,濃烈的殺氣依附在我的身上,緊緊地將我包圍在其中,血色以更濃郁之姿囂張地占據整片視野,孤獨為我的心鎖上鐵鍊,執念使我開始充耳不聞……
我至始至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依稀中只感覺到從劍上傳達到手中的殘忍觸感。
我恨我自己!
明明在那一刻就已經失去活著的資格,為什麼你們還要這麼殘忍得要我活下去?
到底為什麼?
為什麼?
「為什麼要救我?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?」從一整排的藥罐認出這裡是醫務室的我,才醒過來沒多久,就不能諒解的對著拉魯大吼道。
拉魯從床邊的椅子上站了起來,就這樣盯著我半晌,之後才淡淡地回道:「我是醫生。」
想當然爾,這樣的話是引不起我的認同的,相反的,這只會令我更生氣而已。
「那又怎樣?救一個殺人犯,去殺更多人,不,最好是殺個半死不活的,好讓你這個醫生有救人的卓越感嗎?」
原本以為我憤怒的口不擇言會讓拉魯氣憤,然而他竟丟給我一個憐憫的神情,好像我真的需要人同情一樣,但我不需要,也不值得!
「事情已經發生了,即使那並不是你的本意。」
我愣了一下,接著不悅地問道:「你到底知道些什麼?」
拉魯居然朝我拋出一個得意的笑容。
「我什麼都知道。」
「不可能!」
「當然,你可以只選擇相信你想相信的,但真正的事實不會是想像中的那麼簡單,而我只要知道那並不是你的本意就行了。」
「你會後悔的!」我冷冷地說道。
我不知道事實是什麼,我只知道我自己都沒辦法控制自己了,還說什麼相信就是個天大的笑話,而這個笑話,我不想捧場!
「哦,關於這點,你不需要替我擔心,我是不會看錯人的!」
我瞪著拉魯,實在很懶得再跟他反駁什麼。
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那股自信讓我失去反駁的勇氣,還是我也想興起那小小的希望?又或許是……如此罪孽深重的我,早已沒有反抗的權力了……?
憤怒過後,深深的失落感打在我的心口,就連現在想要移動身體的哪一個部位,都覺得力不從心。好像不論做什麼事都要抽盡我渾身上下的力氣一般,究竟要到了哪裡,我才能夠停下來?
可以永遠地停下來?
「有些事情不是表面所見的那麼單純,聽你的心,它一定有話要對你說。」拉魯的聲音又再度傳來。
我不打算再回應任何話,雖然我到了現在還是不懂拉魯這句話的意義,但我選擇不再提問。
這樣也許就能不在彼此之間留下痕跡了吧?
無可辯駁的是──我害怕將過去的醜惡揭露,而拉魯似乎能看透一切。如果再繼續交談下去,我想,拉魯要猜出什麼也是有可能的。
我不敢冒這個險。
最後我也只能做出這樣的結論,然後強迫自己遺忘犯下的大錯,即使那一點作用也沒有,但我只能努力為自己找一些不去自殺的理由,繼續為了死而活著!
對,為了死而努力活著。這便是我之所以還活著的理由。
從今往後,我的目標就只有一個,並且永不更改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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